口述/雷大鵬.採訪╱黃念謹.整理&撰述/楊雅橘.圖片提供/蔡瑞月文化基金會

「母親被釋放前,她問官員:『我究竟是犯了什麼罪名?』得到的答案是『思想動搖』,但是沒有發給她開釋證明,直到現在有關母親被關押在綠島的定罪文件及平反文件,尚無著落……。」

雷大鵬

雷大鵬,蔡瑞月之子,澳洲國家現代舞團的舞者。在返台參與第十二屆蔡瑞月國際舞蹈節之際的某一晚,做了一個夢:一個女人被囚禁黑暗的房間、四面牆都是黑色,隨著一道光束照,他看見一場漫長的凌遲酷刑即將上場,只是女人卻不畏懼,反而以一種勇者之姿堅定地迎接死亡,就像耶穌基督的「贖罪」…。我聽到她慢慢地發出她痛苦的聲音,向外界釋放她求救的信號,但外頭寂靜無聲,我當時感到非常心痛,想著在這麼險惡的環境下,我究竟要怎麼行動…。

勇者之姿,好似母親蔡瑞月面對多舛命運的生命態度,又好恰似一部台灣對抗強權的歷史,蔡瑞月的生命史與台灣的大歷史交疊不已;而雷大鵬的心痛,也映照出身為獨子的他對母親境遇的不捨,以及對專制強權的抵抗動力,近七十歲的他,談及母親,仍泣不成聲…。

( 攝影/許弘一 )
勇者之姿,好似母親蔡瑞月面對多舛命運的生命態度,又好恰似一部台灣對抗強權的歷史,蔡瑞月的生命史與台灣的大歷史交疊不已。(圖為蔡瑞月、雷大鵬作品(1970)現代舞〈迪美特與戴歐尼索斯〉)

【啟程】舞蹈,是天然的熱愛,也是一生的志業

蔡瑞月,台灣現代舞之母,一生編寫兩百多齣舞作,演出千餘場,培育無數愛跳舞的學生。1921年出生於台南敬虔的基督教家庭,從小熱愛跳舞,就讀台南第二女高時,看到日本現代舞之父石井漠舞團的演出,立志學舞。畢業後,她前往東京,追隨石井漠及石井綠大師學習「舞踊詩」​*​,加入重視紀律的石井綠舞團。

練舞是身體與意志力的極致鍛鍊,舞團排練到深夜,蔡瑞月不喊苦;在大風雪導致電車停駛的夜晚,她仍然冒著風雪徒步到老師家,只為了不影響演出。青春時代的蔡瑞月即展現驚人的意志力與對跳舞的狂熱。

隨著1945年二次大戰結束,經過八年嚴謹現代舞洗禮的她在隔年,搭乘載滿留學生的「大久丸號」啟程返台,她真像一隻振翅欲飛的海燕,迎著風,在甲板上編舞、跳舞,不畏他人眼光……。回台後,蔡瑞月在台南太平境教會展開台灣史上第一場現代舞演出,果然引發熱烈的討論。她教舞、編舞、演出,馬不停蹄……。蔡瑞月在口述歷史中提到:「我不拒絕任何演出邀約……,累了我還是演,只因為在高中時聽過日本人譏笑在清朝封建影響下的台灣是一片舞蹈荒漠,我就下決心一定要把現代舞的種子散播到台灣,讓它生根、茁壯!」

【轉折】如果我是海燕 你就是那美麗之島

青春時代的蔡瑞月即展現驚人的意志力與對跳舞的狂熱。(圖為蔡瑞月於1955年在陽明山被攝)

1946年11月蔡瑞月結識雷石榆,兩人一見鍾情,婚後,生下獨子雷大鵬。雷石榆,一位詩人、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在藝文界相當活躍。他為蔡瑞月寫詩、畫畫、構思音樂,以及安排演出場地,兩人相知相惜,蔡瑞月深受好評的暴風雨後一展如陽光般活潑的舞劇〈假如我是海燕〉,即以其詩入舞,編舞神速的蔡瑞月曾說:「編舞我不怕,但是找音樂好難,但是石榆一出現,我的舞蹈好像有了很大的支柱。」

為了給蔡瑞月一個舞蹈的家,雷石榆把台大宿舍裝修成舞蹈教室,全力協助蔡瑞月築夢。極其美好卻如此短暫。時光推向白色恐怖統治的前奏,1947年228事件爆發,為了嚇阻人民不得反抗,國民黨政權自1949年長達四十年的白色恐怖統治,以「連坐法」剷除異己。不安的氣息籠罩島嶼…

1949年6月,就在雷石榆決定舉家到香港發展的前夕,雷石榆以被「傅斯年校長找你」為由,遭強行帶走,接著坐黑牢、驅逐到中國。不久,蔡瑞月也以「通匪」罪名被送進保安司令部、東本院寺,隨後移監火燒島。當時的雷大鵬因蔡瑞月演出關係而受託舅舅家照顧,因而才逃過死劫。然而,一家三口自此闊別四十年,再重逢,人事已非。

【獄中之舞】我在身體裡記憶痛苦

「我的母親頓時失去丈夫,看不到兒子,又失去父親!」雷大鵬說。當時獄方知道蔡瑞月會跳舞,要求她勞軍、參與晚宴表演,有一次在負責中秋晚宴表演時,家人藉由送表演道具及服裝到獄中,偷偷塞入一副『栖江千古』的輓聯,母親看到心都碎了,她明白極為寵愛她的父親蔡栖江,因女兒生死未卜而憂傷去世,她嘶聲痛哭,…。即便傷痛,蔡瑞月還是跳舞,她編了一齣〈嫦娥奔月〉,自己則在〈母親的呼喚〉裡扮演尋找孩子的老婦,排練時只要一想到父親、兒子,蔡瑞月就傷痛落淚…。

極權思想並沒有讓蔡瑞月的舞蹈沈寂,移監綠島後的她仍不忘情舞蹈,繼續教牢獄難友拉筋、跳舞,雷大鵬說:「許多男生部及女生部難友在口述歷史中念念不忘提及看過蔡瑞月在綠島舞台上美妙的舞姿,讓人暫時忘卻悲情與無奈。」

在創作上蔡瑞月是堅持而勇敢的,出獄後,她所編的〈傀儡上陣〉被稱為「台灣第一齣表達人權及自由理念的經典舞作」雷大鵬從中理解母親的心境——白天,像傀儡般被強權者操控奴役,只能在睡夢中感受自由,懷抱孩子。短短數分鐘的舞作,那種親人分離的思念,以及對極權統治的控訴,留給觀者很大的反思空間。

瘖啞的年代 人之惡的彰顯

「我到底犯了什麼罪?」1952年蔡瑞月被釋放時問道,官方口頭的回覆是「思想動搖」,隨之還附帶三十年的政治監控。

「小時候警察經常在半夜敲門,一進門就拿出手電筒,翻箱倒櫃,甚至檢查床底下,好像在確定爸爸會不會回來。」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的雷大鵬就在這恐怖的氛圍中成長,從未想過「父親不在旁邊」這件事,直到看見父親的藏書及手稿,才好奇父親的文采與閱歷。為了幫助雷大鵬拼湊父親的形象,蔡瑞月開始跟雷大鵬說父親的故事,並且給他一本小簿子,讓他貼上大大人小小的家庭照片。思念父親的雷大鵬常常想說,「父親如果在我身邊多好,小時耳聰目明的那瞬間,朦朧中學貫歐美亞創意文思湃湧的父親,像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但一眨眼,又從我稚嫩的手心中被掠奪走了,這是刻骨銘心的感觸。」

政治阻斷不了親情的思念,被驅離到大陸的父親曾輾轉託香港友人帶一件小夾克及奶粉給雷大鵬,未料被情治單位懷疑友人就是共產黨!把收件的大舅蔡文篤抓去毒打、拷問、倒吊、灌水,當時的蔡瑞月還被監禁在綠島啊……。

蔡瑞月從綠島開釋,途經台東直奔台南蔡文篤家,還來不及休息片刻,對大舅的刑求再度堂而皇之地上演,這確實是威嚇母親、親屬們以及台灣人民以發揮寒蟬效應。

雷大鵬錐心之痛:「那個時代,人性徹底地被扭曲,遺憾的是這樣的過去,只是眾多不幸事件的一個縮影!」

那段漫長政治黑暗期,蔡瑞月得每個月到警局報到、繳交生活報告、經常在演出時被限制出境、被惡意跟蹤,甚至情治單位突然闖入授課教室盤問學生、慘淡經營,開銷龐大的舞業,甚至也被巧施陰計地在公演前夕被迫取消演出、舞劇《柯碧麗亞》售票案被罰巨款四十九萬……,說不盡的粗暴行徑,對渴望自由及創作的藝術家都是莫大傷害。直到1983年與雷大鵬移民澳洲才在行動上獲得真正的自由。

然而,對白色恐怖受難者第二代的雷大鵬而言,縱然去到澳洲,他人眼中看似沈穩的他,卻經常在睡夢中尖叫驚醒…。那從有意識以來便積累心裡的迫害陰影,在睡夢中仍不斷提醒著刻印般的存在。

基督之愛  生命苦難的最深慰藉

「黑暗的歲月,四周滿布猙獰冷笑的氣氛,我的母親一路走來,唯一的慰藉是基督的博愛精神,以及她心愛的舞蹈。」蔡瑞月的信仰非常堅定,即便歷經苦難,她還是感謝上帝的恩典。雷大鵬深深記得第一次看見母親的作品〈讚歌〉,「母親以非常樸實的舞蹈語彙,展現耶穌內在的宗教情懷,舞台上沒有堆砌偶像圖騰,完全呈現一種乾乾淨淨的氣氛,非常感人!」那種宗教、博愛的情懷,在苦難的時候是很大的慰藉。「母親透過現代舞在詮釋基督博愛的恩典,讓我們充分感受到『自由』。」雷大鵬回憶。

通過耶穌,尋獲自由的意志與力量,無怪乎蔡瑞月曾經以這樣一首溫柔的短詩註記過往:「如果我的翅膀已剪除,靈魂的翅膀依然存在。我的身體被束縛,我的內在仍像一隻幼鹿,奔跑在森林裡。 」

【尾聲】冬日玫瑰 在歲月移轉中綻放依然

1953年,蔡瑞月在情治單位屢次騷擾下仍開創了舞蹈社——現在的「玫瑰古蹟」,在這個充滿時光味道的舞者之家,蔡瑞月寫下許多台灣舞蹈界新歷史,好比說,1960年代開設第一個男生芭雷舞蹈班,「媽媽很期待我加入舞蹈班,可是我很內向,很不喜歡周圍都是女生,壓力很大,所以母親在我小學四年級開了一班男生芭蕾舞蹈班。」蔡瑞月教授及創作的舞蹈相當多元,現代舞、民族舞蹈,還有經典的芭雷舞…,「我們跳了一個月,就開溜了。」溫和的蔡瑞月並不強迫,直到他上初中,有個花蓮邀約,雷大鵬很想去看看美麗的花蓮。蔡瑞月趁機說,條件是你必須惡補上台!雷大鵬一口答應,蔡瑞月果然神速地為雷大鵬編好兩支舞〈米奴耶特法式宮廷小步舞曲〉,以及〈神弓獵士〉,「從此之後,我彷彿欲罷不能,一直跳舞下去…,」那一天,喚醒雷大鵬心底的舞蹈種子,踏上舞蹈之途,最終加入澳洲國家現代舞團,成為全澳唯一的第一位東方舞者!彷彿也印證了他幼時承諾:「我看母親受那麼多苦,有一天,我一定要保護母親,協助母親的舞蹈志業。」

「舞蹈種子若要深根,還需要養分滋潤。」在閉塞的年代,蔡瑞月竟能穿越政治打壓,讓舞蹈社成為國外知名舞團、舞者,排練授課的首要聚所。舊金山芭蕾舞團、瑪莎‧葛蘭姆、金麗娜、黃忠良、伊麗莎白‧陶曼等國際大師,都曾駐足於此,滋潤台灣舞者,林懷民、崔容容、陳學同、游好彥……都曾在此練舞、觀看大師表演,思索著自己的舞者大道。

即便1983年蔡月瑞移居澳洲,其影響力依然不減,1994年,舞蹈社因捷運工程面臨被拆除命運,文化界自發性的抗爭運動讓舞蹈社改成市定古蹟。未料,1999年,就在蔡瑞月受邀返台重建昔日舞作的前夕,舞蹈社遭人惡意縱火,許多珍貴的史料及照片付之一炬;鏡頭前,年事已高的蔡瑞月站在焦黑的舞蹈社前聲音雖顫抖地說:「失去舞蹈社,我好像失去了一個女兒!」然而她卻仍像一朵屹立在冬日的玫瑰——坐在災後廢墟的藤椅上,即便行動不便,她哼唱曲調,雙手舞動著。她那心靈的自由如同不畏冷峻的綻開玫瑰。

2005年蔡瑞月心臟病發而在澳洲安息主懷。2007年,在她的學生們集體努力下,玫瑰古蹟重新開張…蔡瑞月以愛所澆灌與培育的雷大鵬及舞蹈志業——包含在這片土地對人權與公義的追求與修復——如今仍依然熾熱地以行動來綻放出如她般的玫瑰身影。


  1. ​*​
    「舞踊詩」是一種創造意境舞蹈,它既不炫耀技巧,也不僅是配合音樂旋律。